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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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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说,李光地作为一个汉臣能够封侯拜相,而不是如同其他理学名人一样被康熙放到翰林院做摆设,便是源于他这份善于揣测康熙心思、且做得圆滑不让人心中生厌的能耐。他深知康熙喜欢的不是单纯的清官,而是能给皇上面上增光的清官、康熙看重的不是能臣,而是能给皇上的圣明添砖加瓦的能臣。帝王如江河,做臣子的便是河上之舟,摸准了水流的命脉,他便能扶摇而上,不会船毁人翻。

    康熙心中暗道,果然还是晋卿懂朕的心思。再看一眼在旁边的老四,虽然他面上还是一副沉稳模样,但是康熙还是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一种茫然,便也知道,老四这孩子,竟没有明白李光地这番话的意思。

    不过康熙也没有在乾清宫教儿子的心思,只让人拟旨,传赵申乔入宫觐见。李光地心中松了口气,只要松伍御前奏对得当,那这份起复的大好前程,便跑不掉了。

    宫门外,赵申乔深吸了一口气,沉淀住心中复杂的情绪,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感激、惶恐和激动的神色,迈步走进了这三年来再没有踏入过的皇宫。而此时此刻,马车缓缓从畅春园中离开,胤禩和王怡锦坐在马车里,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棋盘上黑白分明,王怡锦一手捧着暖手炉,伸出另一只微微有些圆润的手指捻起一颗白子落到了棋盘上,然后呼出了一口气,眼睛里有种兴味的神色,抬头对胤禩悠悠地说道:“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雍正皇帝对上了。”

    胤禩的眼中寒芒乍现,同样捻起一颗黑子落到了棋盘上,似笑非笑地说道:“但愿他是真的长进了,不然,还真是让人觉得索然无味。”

    赵申乔和老四竟然混在了一起,胤禩嘴角微微扬了一扬,赵申乔那种老狐狸,偏生自个儿的儿子是个贪婪的蠢货,不过老狐狸也算是狠得下心,最后弃车保帅,连儿子都舍了出去,终于保全了他自己的“一世清明”。

    两个人一面对弈,一面说着话,胤禩保持着嘴角漂亮的弧度,赵申乔、老四、皇阿玛,呵呵,这一盘棋,他倒要看看,对手要怎么来下。不过在这之前,他还得先敲开何先生的榆木脑袋。胤禩从来都不否认他是个很护短的人,只要被他纳入了羽翼范围之内的人,他就不会轻易舍弃。

    马车十分平稳,棋局下到一半,起了个大早的王怡锦就打了个哈欠,桃花眼瞬间就水蒙蒙了起来。胤禩见了,伸手把他拉到了自己这边,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轻声道:“困了就再睡一会儿。”

    王怡锦“嗯”了一声以后,忍不住在胤禩的怀里蹭了蹭,随即闭上了眼睛,枕着胤禩的腿便小憩了起来。胤禩垂眸,看着躺在自己腿上渐渐睡去的小锦,目光如春阳般温柔带着暖意,他伸出手,轻轻的放到了小锦的胸口,嘴角的笑容终于敛去了刚刚那种讥讽的味道,留下的,是满满的愉悦和满足。

    马车在路上疾驰的时候,邬思道业已坐在了京郊十里外路边的亭中,此时郊外依旧是白雪皑皑,不同于两侧蓬松的雪地,官道上的雪已经被往来的马车和行人压得紧实。小童从马车里端下了小炉,在亭边为邬思道烧好了一壶滚水,而后为他沏好了一壶热茶,端到了小亭之中。热气腾腾从茶碗上冒出,远方的官道上也渐渐出现了个模糊的黑点,邬思道心有所感的抬头,脸上继而露出了一个笑容出来。

    马车越来越近,慢慢在六角小亭的旁边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何焯一身淡灰色的长袍,身上黑色的斗篷随着他下车的动作掀起了一角。邬思道站起来,朗声对何焯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何焯脸上也全然都是和好友久别重逢的笑容,快步走进了亭中,神采奕奕地看着邬思道,也同样笑道:“如此寒冬,累得王露兄在此等我,罪过罪过。”

    邬思道一笑,只道:“驿路雪中饮茶,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既如此,少不得要向王露兄也讨一杯热茶,让我也附庸风雅一番了。”何焯笑容灿灿,撩起斗篷,坐到了邬思道的对面。

    之后两个人饮尽了一壶茶后,何焯吩咐下人将他所乘的马车和物什都送回府上,然后与邬思道携手上了前头的马车,径自朝着另一个方向的小卢村去了。说起来这小卢村和他二人还有些渊源,当年他二人相识,就是在这小卢村。

    小卢村在京郊,是江南走陆路上京的必经之地,当初邬思道上京借宿在小卢村,便遇见了同样借宿在此的何焯。何焯那一年因不适应北方的天气,在小卢村借宿的时候有些发热,村人淳朴,见他病了觉得十分可怜,非但没有将他赶走,反而熬了土方药给他喝。邬思道来到小卢村的时候,何焯的病已经渐渐好了,奈何囊中羞涩,想要报答一二都无法。

    后来他二人在京中郁郁不得志,更谈不上报答了,直到遇到了他们的贵人八阿哥,何焯金榜题名终于迈入了试图,邬思道也入了承恩候府做幕僚,日子都宽裕了起来,便经常照顾小卢村。

    何焯看着路边熟悉的景色,有些感慨地说道:“上次来时,小虎正读三字经,不知如今功课如何了。”

    邬思道捻须而笑,并不直言,此番他带何焯来小卢村,为的并不仅仅是带好友见见久别的淳朴村人,更是要让他明白,万象居绝不是他所以为的奢靡过度一无是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何焯有多固执,邬思道比谁都清楚。他就算将道理全都给何焯掰开了揉碎了的讲,何焯那个性子,也未必听得进去,倒不如让他亲眼看一看来得好。

    小卢村这里虽然是京郊的村子,但因为土地并不肥沃,即便没有京城脚下的官老爷们不敢在苛捐杂税上动手脚,村人的生活也并不富裕。虽说不至于到卖儿卖女的程度,但衣裳破了补、补了再补,逢年过节才能吃一顿荤的却是村人的日常生活。

    即便后来有邬思道和何焯帮忙补贴,但是穷怕了的村人几乎都是将银子埋起来,以备年景特别不好的时候用来抵税纳用,并不肯用这笔钱给家人添几道荤菜或是买几块花布给孩子们做新衣裳穿。

    至于学堂,即便村人也都知道读书的好处,可村子这样穷,根本就请不起先生,最后还是何焯在家乡寻了一位六亲皆无无人奉养的老秀才,将他接到小卢村安家,由何焯和邬思道一道出钱奉养,请他在村中坐馆,交这些村人的孩子读书识字。

    可今日再进到小卢村,何焯便发现,整个村子的气氛给人的感觉便和以往不同。村口新立了一块石碑,虽然石料很普通,但是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小卢村”三个字立在那儿,叫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清晰明了。

    待进了村子,何焯一眼便看到了一座青砖青瓦的祠堂模样的新房子立在那边,何焯确信他从前并没有见过这栋新房子,走近前一看,却见到这里果然是座祠堂,上面匾额的字迹他很熟悉,他惊讶的转头看向邬思道,邬思道便对他点点头。

    “小卢村的人守礼且不忘本,村里面生活富裕之后,村长便召集村民,合钱将村中的祠堂重修了起来,以供奉村人先祖和一方土地神明。”邬思道说完,引着何焯往祠堂后面走去。

    祠堂的门是大开的,里面除却供奉先人和神明的堂屋,后面却还有一个砌了矮墙的院子。刚刚走到院门口,里面便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何焯和邬思道轻轻推开院门,便看到几乎整个小卢村的孩童和半大孩子,不拘男女,都坐在屋里面,跟着老赵先生,正摇着小脑袋背诵弟子规。

    邬思道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将有些呆愣的何焯又拉着离开了祠堂,往村子里面走了过去。他们先去了曾经收留何焯的卢五叔家里,何焯本以为卢五叔会在家,毕竟此时是冬天,不能下地耕种。

    可待到了卢五叔的家里,何焯还没从五叔家里从茅草屋变成了小砖房的变化里回过神来,便被一脸笑容,穿了身深蓝色衣裳的五婶子迎了进去。何焯一眼便认了出来,五婶子身上这衣裳一块补丁都没有,料子也并不是最差一等的粗布,而是更结实耐穿的棉布。

    “快进来,天儿这么冷,快进来暖和暖和。”五婶子把他俩领进屋后,便让他们坐到了热炕上面驱寒,何焯伸手摸着烧的火热的炕头,心里面的困惑更深。烧炕很费钱,从前只有在最冷的时候,五叔家里才会稍微烧热一些来取暖,何时像这样,大白天的便把炕烧的火热?

    “五叔和柱子下地去了?”邬思道显然和五婶子很熟悉,张口问道,话里透着熟稔。

    五婶笑容满面地说道:“正是呢,可巧你们是这会儿来了,若是再来晚一些,我可就要去地里面给他们爷俩个送午饭去了。两位先生可吃过了饭没有?锅里面炖了些白肉,还有刚蒸出来的馍馍,你们在我这儿吃些吧。”

    邬思道并不推拒的点头,五婶便欢欢喜喜的往灶房那边过去了,等她一离开,何焯一肚子的疑惑就全都问向了邬思道,邬思道却笑而不答,任凭何焯急得和什么似得,直到五婶子回来,邬思道才问她道:“已经快到年关了,小姚管事可派人把这个月的菜钱送了来?”

    五婶子一听就笑开了花:“先生,小姚管事可真是个好人,不仅把村里面这个月的菜钱给提前结了,还另每一户都多给了五两银子、三匹棉布和四匹麻布,更有不少衣裳让我们捡来用,这阵子我也正忙乎那个,给我家那口子和柱子他们爷俩改一改,正能当过年的新衣裳穿呢!”

    说到这儿,五婶子又忍不住笑得更开心地说道:“小姚管事面皮可真薄,老三家的大丫头给他塞了个荷包,把他那脸皮臊的啊,简直是落荒而逃了,大丫头都没脸红呢!”

    邬先生也跟着笑了,何焯却是越听越糊涂,什么小姚管事,什么衣裳,什么银子,他觉得他一个字都没听懂。见邬思道不肯给他解惑,何焯也只好把目光落到了五婶子身上,不耻下问了起来:“婶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五婶子这才恍然大悟,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何先生你好久不来了。这事儿说起来话可就长了,等我慢慢和何先生你说……”

    五婶子便把小卢村是如何被万象居的小姚管事找上门,和他们签订了采买青菜的合同,不仅以低廉的价格提供了种子,甚至还以很公道的价格租赁给他们耕地用的黄牛、免费给他们打井,还把那种能够在冬日里搭建棚子种菜的技艺教给了他们这些事情都给何焯说了一通。她话里话外都是发自肺腑的感激。

    从前村子穷,有时候身子连春耕的种子都买不起,更别说打井和租买犁地的黄牛了,几乎犁地都要靠青壮汉子来做。如此一来,靠着人力哪里能种多少田垄,很多时候看着还能够开荒却因为人力不及而无法的土地,大家伙心里面都觉得很客气。

    而此地多旱,深水井对于村人耕种也很重要。即使大家都知道这一点,可打井耗费的银子可不是小数目,他们也拿不出来。如此一来,碰到了旱年,便是真的全无办法了。这样恶性循环下去,也无怪乎小卢村年复一年的挣扎在赤贫的线上无法自救。

    自打有了万象居和他们村里面合作,他们除了种出自家的口粮外,也有了开荒的动力。不仅如此,顶着给万象居送菜的名头,管着他们这一村的里长和胥吏对待他们比从前还客气了好几分。

    直到离开了小卢村,何焯的脸上还仿若是没有睡醒的模样,目光里有些呆滞,久久的立在村口,手掌摸着村口那块大石头,望向祠堂的方向不能回神。

    邬思道知道今日这番重游小卢村对好友的冲击有多大,他并不说话,只是陪着何焯站在那儿。天空渐渐有些阴沉了下来,不多时就飘起了小雪,雪花落在何焯的脸上,好像终于将他惊醒了一般,神色复杂的看向了邬思道,只道:“下雪了,咱们且回城了,我心里很乱,要好好想想。”

    邬思道拍拍他的肩膀,没说旁的,只道:“八爷的性子和胸襟你我二人都应该清楚,你若是听信了旁人的话,对他有了误会和龃龉,那才真的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年关很快便来了,皇帝和各处衙门都开始封印,一切似乎都开始变得平静,何焯窝在家里不愿意去和翰林院的同僚们应酬,他的脑子里还很乱,邬思道因此推了和承恩候府一道守岁的事,留在何焯这边陪他一起过年。

    京里面年关的气氛很浓,连后宫都是喜气洋洋的,直郡王府已经修缮完毕,只等着过完了年,大阿哥直郡王便打算挑一个黄道吉日,阖家从阿哥所搬到王府里去住。直郡王给惠妃说这番话的时候,胤禩正就在惠妃那边说话,闻言惠妃便有些伤心,对直郡王说道:“左右皇上还没说让你即刻就搬,老三和老四也都还在宫里面住着,你怎么就偏这么急?”

    胤禩心里微微一沉,他抬眼看向大哥,却听到他安慰的拉起惠妃的说,脸上露出了劝慰的笑容,然而那笑容里,却有一丝并不非常隐晦的无奈:“额娘,儿子便是搬出去了,也会时常进宫来看您。何苦偏留在这里,叫旁人厌弃呢?”

    若是换了从前,一心想着要和太子比一比谁更得康熙看重的直郡王是绝不会说这样的话,然而此时此刻,他这番话叫胤禩心里面越发笃定,看来,经历了这种种事情,大哥终于在跳出了夺嫡这个怪圈之后,看清楚了某些从前一直被掩藏得很好的事。

    惠妃听了却没有多想,只以为是宫里面有些不长眼的奴才,看到她儿子如今不若老三和老四受宠,便起了踩低捧高的心思,立时便恨恨地说道:“可是有人给你不痛快了?快告诉额娘,额娘绝饶不了这样的奴才!”

    大阿哥却是无奈的摇摇头,声音比从前低沉,却也比从前要耐心和温和了不少,劝慰惠妃道:“额娘,儿子这里也有五个孩子了,都挤在阿哥所,也不方便。好不容易王府修缮好了,空在那里也不妥当。”

    惠妃见他不说,便也不再勉强他,此时天色也不早了,直郡王便打算回去阿哥所那边,胤禩也起身告辞,兄弟两个走出惠妃宫里,大阿哥看了一眼越发芳华正茂的八弟,嘴角略动了动,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胤禩却是先开口说道:“大哥,你说咱们兄弟几个,像不像是那台上的戏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博那人一笑,都以为自己是个角儿,却不知道,其实是丑角儿。”

    直郡王一惊,他本是冷眼看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忽然发觉从前的自己很像是如今的老三和老四。也是从发现了这一点开始,他越想越多,越想越深,也越想越心惊肉跳,整个人就像是被浸泡在冰水之中,从骨子里透出了那种冷意。

    心境转换之后,他再看太子,忽然就没了从前的那种不服和憎恨,他甚至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再看下面的几个弟弟,他便越发觉得有些心凉。在皇阿玛眼中,他和弟弟们,算是什么呢?别人他管不了,唯独小八,他有些想要开口提点一二。

    毕竟小八自小也被额娘抚养过七年的时间,纵使是后来搬去了慈宁宫,小八也并没有忘记额娘,不管有什么东西,小八总也忘不了记挂着额娘。他自己那阵子被猪油蒙了心的和太子争锋,小八却时常去额娘那里陪额娘说话谈天。

    眼看着小八一日日的大了,又把陕西的差事办得很是漂亮,他已经得了消息,转过了年,皇阿玛会让小七和小八两个都开始办差,小七的情况,定然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差事,但是小八却不一样。他担心,小八少年得志,怕是要被皇阿玛给唬住,继而又傻乎乎的成为从前的他。

    可没想到,他还没有说出口,小八却抬起头,神色里带着淡淡的讽刺,眼神清澈又清醒地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他一时语塞,拍了拍胤禩的肩膀,最终只说:“年后皇阿玛会给你和小七安排差事。”

    果然如同直郡王所说,出了正月朝廷开印以后,康熙便下旨,让七贝勒协理国子监,八贝勒协理刑部,调雍郡王协理都察院。而就在胤禩刚刚去刑部报道没两天的时间,顺天府接到田家村人击鼓喊冤,控诉万象居使人强买田家村田骨、逼良民为佃户。

    兹事体大,顺天府也不敢冒然接下状子,暂且将这群村民安抚了一番后,顺天府府尹立刻便进宫面圣,最后康熙亲自决定,让顺天府和刑部一同主理此事,务必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案子才刚接下来,第二天的大朝会上,都察院里的三个御史联名弹劾万象居,领头的,便是刚刚调去都察院当差的雍郡王。

    胤禩眉梢微微挑了一挑,老四倒真是长进了,知道裹携民意闹出这么一出。他也立时便明白,为何康熙会派他去刑部做事,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谁都知道,他和小九感情亲厚,皇阿玛明明知道万象居背后是郭络罗家,是小九,还把刑部拽进这件事情中,为的,不就是要试试他,究竟会怎么做吗?

    胤禩眸光微沉,果然,在大朝会散去后,康熙留下胤禩,让他跟着老四一道去了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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