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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第四十四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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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且说林如海自随吴太君在小丰庄以来,寝食起居,十分遂心顺意:一者天伦畅叙,有外祖母、爱女为伴,纵日常之一饭一水、一言一动也自有温情脉脉,何况说笑玩耍,与吴太君回想述说许多儿时趣闻,又有教林黛玉读诗论词、抚琴谱曲,实是七八年来未有之安乐。二者田庄清静,真正远离案牍繁冗,每天自在看书、习字、作画,或是在田头林间信步,在池塘小溪垂钓,又或往此间近处两座湖院山居访友,寺庙道观清谈,虽未必大德高士,一期一会,亦足尽雅兴幽情。再就是与关梦柯斗棋赌胜,又要每天一次指点章回的文章功课。真个闲淡从容,逍遥自在。便是不曾想到花颂自从神京来,不过相陪着闲逛几日,既去,一应松散照旧。

    这日早上起来,先依关梦柯所教,练一套五禽戏,再用一碗百合莲子鸡茸细粥;其后洗漱更衣,事毕,便有小厮窦跃儿捧着章回昨日的功课进来。林如海便拿起来细看:乃是一篇赋,一首五古,皆以“学者有四失”为题,“教然后知困”限韵;一篇八股,以“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为题;一篇议论,以“荆公三不欺论”为题。林如海素知章回作文,诗、赋、八股皆以合式无过为第一要义,其叙平稳,其旨少争,而其行文用字则在中上;唯独议论一体,最能推陈翻新,文字或是简洁凌厉高山岐峻,或是藻饰铺陈汪洋恣肆。故而林如海既深爱其议论,又不免要严加矫正,以存其锋锐,去其偏激。于是匆匆一遍看过,就命唤章回来。下人急忙去叫,回报说出去了。林如海想到他前些日为花家置产一事奔走,花颂临行前又托了他照顾花闵,此刻或许就在那边,因此也不在意,将功课本子收了,便往吴太君处去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一阵大笑,却是吴太君、邹氏在说话。林如海走进去,笑道:“老太太和春香嬷嬷在说什么,这么开心?告诉孙儿知道,也凑来一笑。”吴太君见他来,忙拉了坐到身边,又催丫鬟倒茶拿点心。林如海虽才吃了早饭,立时接了吃起来。吴太君看他吃得香甜,既高兴,又不免一连声叫别急。待林如海吃好了,方笑着慢慢告诉道:“这不是眼望着中秋,昨晚上又吃到一道应着时节的凉拌什锦,便和春香说起咱们家惯例,每年除夕、清明、中秋,开祠堂家祭用的菜肴须得要各房媳妇自己下厨、亲手烹制。里头必有一道素什锦,用黄绿两色豆芽,配百叶、香菇、绿笋、青菜、菠菜、青红椒、胡萝卜、鸡蛋皮细细地切了丝,再拿盐、醋、芝麻和鸡枞油拌了。颜色又好看,吃起来又爽口,还扣上了‘十全十美,百事如意’的好彩头。只是这一道菜还是中大媳妇初进门的那一年,为的总控制不好火候,中大才琢磨了这么个法儿教她讨巧。厨上的人将各色东西准备妥当,她只用调味,再拌一拌就好。结果这么一做就是二十来年。不想昨晚上吃到这个,味道一丝丝不差,却是英哥儿又教给了玉丫头。可不是真真有趣?”

    林如海听到这样说,忙道:“昨晚那道凉拌什锦,竟然是玉儿所做?果然味道极好,我竟一点儿没吃出来。也实在没想到,这孩子悄没声息的竟下这样的工夫。”话是这样说,林如海也记起昨晚这道什锦中百叶、香菇之类切得粗细不匀,汤汁也失于寡淡,与厨下一贯水准颇有不及。只是他虽然口味精细,真正吃进肚里却不太挑,不过是少动两筷子罢了。此时一一回想,顿时恍然,然后又不免生出许多担心,道:“要下厨,不过做些糕团点心也就够了。怎么弄这些挪费刀工的?万一伤了割了岂是顽的?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知道轻重分寸起来?”一边说,一边叫丫鬟请黛玉来。

    石榴去了一圈,回来说:“姑娘不在屋里,紫鹃、青禾说一大早就出去了。”林如海奇道:“出去了?去的哪儿?怎么紫鹃青禾倒不跟着?”急命唤那两个过来。一时紫鹃过来,行了礼说道:“姑娘跟小七爷一道儿出去的,有莲蓬和进宝跟着。是昨天昼饭时说定了往竹溪亭子那边捉蟋蟀蛐蛐儿。姑娘早上是穿了整套纱做的帷帽、罩衫、手套,脚上穿的也是小猪皮短靴。”林如海就想起来前几日看见黛玉剪裁,只是不曾想到是为这个,一时倒无话可说。旁边吴太君和邹氏就吃吃地笑起来。林如海也只得笑两声:“自家庄子,必定没什么可虑的。”于是安坐着陪吴太君、邹氏说话不提。

    转过来说竹溪这边。莲蓬、进宝两个早随意跑开,摘花折草,逗鸟扑蝶,自在玩耍。只留章回一路走,一路告诉黛玉,言道:“说起捉蟋蟀,第一要到黄豆田里。为的黄豆田较其他田地远要肥沃,因此长出来的蛐蛐儿个头大,身体壮实,腿脚有力,连叫声也比别处的占上风。然而真要论起打斗,却还要那种城墙根底下,或是荒废的土庙、河滩边的乱石堆里出来的虫才够得上将军、虫王。只因这些地方贫瘠少食,生长不易,但凡能长到寻常一等的大小,不论力量、耐力都要更强,打斗的技巧、韧性也不是他虫可比的。”黛玉想一想,说:“就好比水边垂杨和崖间青松,一个处境滋润,容易长得高大;另一个生来艰险,常年风雨磨砺。若是以同等的径寸大小,自然是后者更能成才,能担大用。”章回笑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早引到溪边。只见卵石遍布,又有一些风折倒的树干朽木搭在河滩上。章回便指点黛玉该往哪些地方去寻,又有哪些形状、怎样朝向的岩块石片下头会有虫豸觅食做巢。黛玉从小到大,何尝弄过这个?自是兴致勃勃。一时翻起石片,果然有小虫蛰伏,喜得忙拿了连夜赶制的铜丝网子去罩。眼看到手,不想那虫儿突然一跳,黛玉猝不及防,明明见那虫儿蹿向网罩,竟不敢相就,反而急的缩手,眼睁睁看它三下两下跳到石头缝隙里头去了。黛玉忙扭头去看章回,说:“那一下来的太猛,我怕拿网子掩时不留神伤到了。”

    章回笑道:“不妨。这只让它侥幸逃过,再捉另一只就是。”扶着黛玉小心跨过倒伏的朽木树桩,又往溪水近处两步,告诉说:“妹妹这样其实很对。捉虫正该小心,宁可不动手,也不要随意伤及虫身。记得我六七岁上,在家里花园子听到虫叫,寻声到矮墙底下,就见一只个头极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正立在小半块馊馒头上大嚷大叫。欢喜得什么似的,冲上去就拿手扑。结果蛐蛐儿是捉到了,虫却伤了头颈。偏偏当时年纪小,不知道它受了伤,反而问父亲一个小小虫儿是在想着什么,竟终日歪着头。”林黛玉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那叔叔怎么答的?”章回道:“父亲回答,‘那虫儿在想,馒头真好吃’。” 一句话出口,两个都禁不住笑出来。

    章回又顿一顿,方继续说:“父亲骂我造孽,把虫儿生生弄出个残疾,以后凡事都再不可这般急躁莽撞。”

    黛玉问:“那虫儿后来如何?可有别的症状?”

    章回道:“那虫儿侥幸,虽受了伤,只是歪着脖颈扭正不过来。然而身壮力大,比寻常土虫大了整整一廓,等闲难寻敌手。父亲比量着让它下过五次场,无一败绩。待不下场,也稳妥养着,记着是一直养到腊月里才寿终。”

    黛玉笑道:“如此说,这虫也算有福的,虽残疾,却能争胜,又得善终。”一边说,一边随手揭开一页青石,底下却无虫影。章回就在旁边拿细竹枝轻轻拨石片旁边的草,果然赶出两只来。黛玉连忙拿网罩去罩,恰罩了个正着,提起来给章回看。章回笑道:“原来是个‘棺材头’。”

    黛玉问:“ ‘棺材头’是什么?”

    章回道:“也是秋虫的一种,跟蟋蟀近似但体型大,叫声更低和厚,颜色比蟋蟀深和黑,模样不像那么好看,斗性也多有不如。平时捉到,都是放了去的。”

    黛玉想一想,口里默默念两遍“棺材头”,忽而笑道:“头一只捉到的,我却不想放过。”

    章回笑道:“妹妹喜欢,留下便是。”遂教黛玉将虫收拢起来——乃是用事先预备好的一根拇指来粗、三寸来长的芦苇管子,一头封以胶泥,装了虫后另一头以草纸棉絮等物密密塞紧,便可装到随身的褡裢里头。

    不一时又网到一只,清黑油亮,寿额高阔,黛玉忙拿给章回。不想依旧不是预料中的正主。章回笑着告诉道:“这个叫‘油葫芦’,身量也比蟋蟀要大些,颜色也是深黑为主。但声音却好听,就如油从壶里倾倒出来,且有尾音连绵,如涟漪层层不绝。其中有那最上等的,一声鸣叫,余音足有十二三响。夜里闭着眼睛听来,真个空灵清越,如清风白月入我怀来。这一只鸣声如何现在还不知道,但看这双翅长阔,声音洪亮却是一定的。”黛玉暗暗记下,也将虫收好。

    两人又往溪水下|游|行去,草丛石缝中虫豸甚多,然而蟋蟀少见,油葫芦倒是又见了两三只。黛玉也无意一一捉来。忽而章回翻开一截朽木,黛玉定睛去看,只见许多小虫四散窜逃,又有一些模样与蟋蟀依稀仿佛,颜色却是黑灰斑驳的蛰伏不动,因指着问道:“这些也是蛐蛐儿?”

    章回笑道:“这个叫麻籽蛐,便是蟋蟀的若虫。这两只大一些的,捉回去怕是再蜕个一两回皮,就能变出真正的蛐蛐儿来。妹妹不如收些。”

    黛玉遂依言捕捉。又问章回:“哥哥刚才说蜕皮,可是如金蝉脱壳那般变化?”

    章回道:“正是。不过蝉脱壳用的时辰多些,大多要小半夜;蟋蟀的少些,通常一两个时辰也就成了。妹妹捉了这几个,回头留神,必定能看到的。只是看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出声惊扰。”黛玉就问惊扰了会怎样。答说:“这些虫类受到惊吓,本能就是装死不动,故而有运气的把蜕皮时间拖长一两个时辰,不过因此多付出体力罢了,但那些没运气的,受惊之后僵在半截,旧蜕还未脱尽,露在外面的新壳就已经见风变硬,便挣扎着蜕变出来,终究难免留下残疾。”

    黛玉闻言吓了一跳,道:“竟然这样。那还是不看它的好。”章回笑道:“那倒也不用。寻常田野地头,鸟雀蛇鼠惊扰的只能更多。我们只小心留神就是。再者,也有过一种,就是因为意外磋磨,反而成就了异种异相的。记得父亲曾有一只断头黄,又叫作吊死鬼的,因化成虫时化的不好,头垂在项外,只有细细一根筋相连,任谁第一眼看了都说难活。偏偏极其善斗,连斗十一场未尝有一败,正是那一年的虫王。由此可见秋虫虽小,但凡肯奋发上游,一样能有非凡成就。”

    黛玉点头叹道:“表哥所言正是。天地间万事相通,虫虽小物,生存的道理与人世并无不同。由虫及人,更觉当立志振奋,自强有为——难怪叔叔养虫玩虫,四十年不辍。”章回笑道:“是这个道理不错。回去把这话告诉父亲,父亲一定高兴。”

    彼时日头高起,将近午时。章回遂同黛玉往庄院回转,扬声招呼进宝、莲蓬,就见他两个都把鞋子脱了,用鞋带儿系了挂在脖颈上,自己光脚站在及小腿深的水里,正弯了腰逐块儿摸掇溪石——原来这进宝、莲蓬都是从小江南水乡里长大,河溪里摸了新鲜虾子,向来是掐了虾头便直接送进口里做零嘴儿。这时听见章回喊,进宝忙直起身相应,又捏了两只晶莹透亮的虾子朝章回直晃,问:“我试过了,这虾又甜又鲜,比平时吃的都好,相公也来尝尝?”

    章回笑着摇头,道:“虾子也就罢了。只是一定不许摸螺蛳之类吃。就今天回去,也必定要啃两头蒜,灌一大碗姜汤。”说得进宝顿时苦了脸,然而又不敢说一个不字。章回又忽地想起另一事,遂问黛玉要了一个原本预备装虫的杯口粗的竹筒,丢给进宝,吩咐:“回去一路上慢慢捉半筒虾来。”进宝道:“相公要吃虾子?半筒哪里够。不如家去再找几个人,带上网兜笊篱,一气儿抄上斤半才好。”章回笑道:“当我是你,惦记这个?不是我吃。你只管捉来就是,家去后拿给紫鹃。”林黛玉就知道是捞给自己那只小龟的食料,抿嘴暗笑不已。

    一时返家,章回方送黛玉至吴太君院门,就见林如海早立在屋前等候。章回匆匆见了礼,又在吴太君跟前含糊两句,便随意寻了个由头抽身去了厨房。林如海出其不意,被他走脱;再者到底有女儿在前,只问黛玉顽的可尽兴。黛玉去繁就简,择要说了,道:“若非表哥告诉,真不知道小小秋虫,也关系着天地物候。又能从虫之好歹,推测其所出田地的肥瘦差别,以及当时的年景收成、水旱情形。”林如海道:“不过是为玩找些正经借口,你倒听他胡说。”黛玉道:“表哥不是那样的人。”一句话出口,早是羞红满面,忙借着更衣之由也走了。——只看得吴太君哈哈大笑,抓了林如海过来拍他手背,道:“你只想着是中大的儿子,你的亲侄儿,到底还是落在自家人门里。”林如海犹自不爽,昼饭后到底寻了章回来,吩咐以“厉无咎”为题、“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为韵,额外做一篇八十联的五言排律才罢。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

    “学者有四失”“教然后知困”,出自《礼记·学记》。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出自《论语·子贡》。

    “三不欺”,指王安石的“君任德,则下不忍欺;君任察,则下不忍欺;君任刑,则下不忍欺。”“仁足以使民不能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能欺。”

    “厉无咎”,出自《易·乾卦》。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出自《诗·豳风·七月》。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林老爹种种不爽的后果……所谓“谈恋爱一时爽,罚作业火葬场”,就是小章相公的最佳写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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