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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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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府的马车上都有标志,谢璇瞧见了韩玠,韩玠自然也见着了她。马车稍稍停顿,谢璇掀帘叫道:“玉玠哥哥!”随即朝越王施礼,“见过越王殿下。”目光稍含打量的看向高诚,她并未急着问候。

    高诚的目光也正好投了过来,还是惯有的冷厉之色,往谢璇身上一扫之后忍不住往她附近的红螺巷瞧了一眼。这举动霎时叫谢璇想起了高诚捅窗户纸的事情,心里想笑,却又被高诚那冷厉的目光压着,只能强忍着勾勾唇角。

    因有越王在侧,高诚并未与她说话,冷着脸扭头看路。

    谢璇便也假装不认识他,只冲着那身青衣卫的麒麟服行礼,便又看向韩玠。

    韩玠在她跟前驻马,后头越王也驱马上前,目光落在谢璇身上,“没记错的话,这是恒国公府的姑娘?”

    他平日里跟恒国公府肃无来往,谢璇跟他更无交集,距离上回远远看见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越王浑身上下的变化简直大得惊人——

    以前他神情略显痴傻,仿佛先天不足,说话行动皆是迟缓,身材微微发福,精神也只平常,有时候甚至透着些纵欲过度的模样。而今却全然不同了,他骑在马背上,因为身形高大,挺直了腰背的时候就格外精神,王爷的衣饰自然贵气出众,他娴熟的催马,竟已不见了原先那种草包模样。

    若非谢璇知道他其实心机深沉狠毒,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这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位越王殿下其实也算一表人才了。

    这样的变化在元靖帝和朝堂上下经常看到他的人来说,是潜移默化、微不可察的,即便发现越王不同了,也体会不到太大的反差,而于谢璇这种长久不见的人来说,这前后明显的变化简直令人吃惊。

    她迎上越王的目光,那眼神中的浑浊早已消失殆尽,没有了这层遮掩,由狠厉心性而生出的那份阴沉便泄露了出来。谢璇只觉得心头一沉,垂眸道:“殿下好记性。”

    越王皮笑肉不笑的,阴沉的目光往谢璇身上扫了两眼,“走吧高大人,我们先走。”这话自然是刻意说给韩玠听的了,韩玠岿然不动,只是道:“那就请殿下和高大人先行,我晚一步赶来。”

    那俩人一走,谢璇的目光便同韩玠交汇。

    “我们刚去了礼部,途径兵马司办些事情。”韩玠凑近了些许,“你呢?”

    “我去看温姐姐,挑了些今春的衣裳花样。”谢璇往外一瞧,高诚已经走得有些远了,便抿唇一笑,“高大人知道温姐姐的住处,却没敢露面,温姐姐至今都不知道他曾去过。”

    “他只偷着去,坐在对面房梁上值夜。”韩玠亦是一笑,“能得青衣卫副指挥使值夜,你这位温姐姐也算是个厉害人物了。”

    “温姐姐自然是厉害的!”谢璇抿唇一笑,“只是坐在房梁上值夜有什么意思,吹着冷风数星星吗。”——她还以为高诚那样冷厉果断的性子,既然那样看重温百草的绣帕,到了她住处的时候会直接冲到温百草跟前去。

    韩玠却是往高诚的背影忘了一眼,喃喃道:“那种滋味你不会懂。”

    她不懂,难道他就懂了?

    谢璇瞧着韩玠的神情,福至心灵,“玉玠哥哥,你不会也……”灼灼的目光打量过去,她像是强忍着笑意。

    韩玠的脸上有些不自在。

    还需要问么?初初重生的时候,他但凡睡不着就会偷偷溜出来,在恒国公府的房梁上一坐就是整夜,春露秋霜,冬寒夏暑,月明或是阴天,哪怕看不到屋内的情形,坐在那里的时候就是心安的。他还清晰的记得那年除夕,深雪里灯笼朦胧,谢璇薄醉中倚靠着谢珺回棠梨院,那样的娇丽可人。那时的他只能躲在树影后面,任由大雪覆盖全身,却不能上前见她,哪怕只是说一句话。

    韩玠俯身,看着谢璇柔腻的脸颊。

    十三岁的姑娘渐渐长开,稚气褪去后添了少女的明丽。那双明眸中溢出笑意,比春光还要明媚,他几乎忍不住想抬手遮住她的眼睛。

    像是从话本里走出来的妖精,看一眼都能叫人沉溺。

    街市上人来人往,韩玠原有许多话要说,此时却不能尽言,他并未回答谢璇的问题,只是凑过来道:“二月底册封,次日我会去你们府上,到时候别跑了。”

    这意思大概就是默认了。谢璇强忍笑意,随即低声道:“册封?”

    韩玠“嗯”了声,续道:“今晨碰到你的舅舅陶大人,瞧着气色不太好。太子自尽后被降为平王,你那位表姐却怀了个遗腹子,也不知是福是祸。还有——”他顿了一顿,还是道:“你母亲曾跟我问及你的消息。”

    这意思就是让她去陶府看看了,谢璇并不知道陶妩有孕的事情,闻言有些诧异,随即点点头儿,“天色还早,我先去看看舅舅和舅母。”到底是心里担忧韩玠的处境,打趣过后便低声道:“越王他不会为难你吧?”

    “为难又如何?送我进了诏狱,不也还是转危为安。放心。”

    谢璇其实还有许多想问,譬如关于太子之死的诸多猜测,譬如目下韩玠在宫廷朝堂中的处境,然而这并非说话的地方,她也只能生生咽下。

    *

    同韩玠告辞之后,谢璇的马车就近拐道,往陶府去了。

    陶府上下,气氛略有些沉重。

    自陶太傅过世之后,陶府中就剩了陶从时夫妇掌家。陶从时身在大理寺中,却因郡马的身份而偏于闲职,跟去年才调入大理寺的卫远道比起来,陶从时的官职高了两级,所做的事情却未必比卫远道的重要。甚至许多案件里,卫远道能深入查案,从头至尾的做下来,陶从时却只会在结案的时候挂个名字。如此处境加上他本就是个平易近人不爱争斗的性子,陶从时便从不参与党争。

    然而自打陶妩嫁为太子侧妃之后,即便陶从时不涉党争,感情上却也不得不有所偏向了。

    高阳郡主的父亲端亲王是一向爱重太子惟仁的,高阳郡主亦不喜越王之性情姿态,且女儿是太子侧妃,自然是希望太子能一路顺顺当当登基的。而今东宫被废,太子自尽后被降为平王,温婉出众的女儿一夕之间守了活寡,腹中又有了个孩子,高阳郡主焉能不操心?

    谢璇见着高阳郡主的时候,一向雍容和气的舅母有些憔悴。

    太子的丧礼才完,她也并未隆重装扮,家常的八成新衣裳配着几件简单的首饰,正在喝太医开的汤药。听说谢璇来了,她的脸上牵起一抹笑容,然而眼底终究还是悲伤的,只问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总觉得不放心,所以来看看舅母。”谢璇不敢立即提陶妩有孕的事情,只是道:“先前老太爷不许我出府,如今平王殿下的丧礼才完,舅母,你和舅舅都还好吧?”

    高阳郡主抚着谢璇的肩膀,将她揽进了怀里,“再怎么样,日子终究是要过的。你舅舅这两天也心里难受,已经连着告了几天假,阿媛去平王府陪伴你表姐,如今也只温儿能解他烦忧。好在青青这两天一直陪着,才算是好过一些。”

    谢璇默默的点了点头,言语无力,只好伏在高阳郡主怀中,无言熨帖的慰藉。

    过了半晌,她才问道:“那么表姐呢,她还好么?”

    这个表姐自然就是先前的太子侧妃,如今的平王侧妃陶妩了。高阳郡主道:“前些天诊出她有了身孕,这个时候怀了孩子,也是……唉。她本来就心思细腻,如今遭受大变,那孩子在腹中也才一个月,胎象都不太稳,叫人悬心。”

    “好在有个孩子傍身,总算有个安慰。”

    两个人坐了会儿,便去找陶从时。那边自然也是一片愁云惨淡,谢璇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告辞,陶青青如今回府居住,便送她出来。

    母女二人也是许久没见了。

    谢璇初重生时的那些激荡情绪早已冲淡,此时对着陶氏,能够心平气和。倒是陶氏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问过谢澹的近况之后,又问谢珺的。谢璇年节里才去过庆国公府,便也如实答了,只是想起陶温曾说过的陶氏和宋远之事,心底里有些好奇。

    犹豫了半晌,谢璇到底还是问道:“往后你就住在这里了么?”

    陶氏的步子稍稍一缓,有些艰难的开口,“璇璇,有件事情想同你们说的。自我从玄妙观搬回来住,便时常烦劳你舅舅操心,也……遇到了旧时的故人。璇璇,若是我重新嫁了旁人,你们介意么?”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你和父亲早已和离,平白耽误了十多年,这也算是好事。”谢璇并不觉得陶氏改嫁有什么问题,仰头望着陶氏,在那张冲淡的脸庞上捕捉到了忐忑的情绪,就又道:“澹儿的想法跟我一样。”

    “嗯。”陶氏点了点头,忽然停下脚步,瞧着已经亭亭玉立的女儿,“璇璇,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们,躲在玄妙观里不闻不问,作为母亲,我很失职也很愧疚。往后不管我做什么,你们依旧是最要紧的。我……”她仿佛不知道如何开口,在感情生疏的女儿面前,有些局促似的,“会尽量弥补。”

    二月初草长莺飞,阳光和暖,连带着将陶氏那股冰冷的冲散了,迥异于从前穿着道袍时的模样。

    她已经三十多岁了,岁月却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在道观中清修的那十年就像是清风掠过,柔润了心性,滋润了性情,谢璇并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模样,此时却觉得陶氏浑身上下流淌一种独特的气韵,绝不同于其他的公府侯门贵妇。

    作为母亲,她并不称职,甚至想要弥补也不得要领。但是作为女人,她显然是很出众的,即便如今淡妆素衣,也是风姿卓然。

    也难怪宋远将军愿意等这么多年,让陶氏在走出谢缜的阴影后,还能开始新的幸福。

    谢璇微微笑了一下,“不必弥补,姐姐已经出阁,我和澹儿也能照顾好自己。你过得好了,我和澹儿也会高兴。”

    风掠过庭院,十三岁的少女娉娉婷婷,象牙色的对襟春衫上绣了极淡的花草纹路,娇美的脸上双目粲然,目光如三月暖阳。相较于初次见面时谢璇的怨怼和委屈,此时的她显然也明朗了许多。

    陶氏的忐忑被冲散,瞧着依稀当年旧影的女儿,忍不住伸手帮谢璇理了理鬓发。自当年撇下襁褓中的胎儿离开后,她头一次触碰到女儿,指尖不可抑制的微微颤抖,而后眷恋的稍作停留。

    谢璇身子僵了一下,下意识的蜷缩五指,却未躲闪。

    *

    二月初十的那天,谢璇收到了一封请帖,来自西平伯府,落款是唐婉容。

    唐婉容是个温柔秀气的姑娘,从前极少做这样的事,如今突然送来请柬,又是在这个时候,谢璇总觉得除了品茶之外还有旁的事情,便拿着请柬往荣喜阁里去了——自打上回她跟谢澹溜出府之后,如今但凡要出府,都得去请示长辈的意思。

    荣喜阁里丫鬟们进进出出,正在整理小库房。

    由冬而春,屋中诸般陈设及上下人的衣裳布料都要换,谢老夫人的东西都存在后面抱厦的小库房里,这时候隋氏同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妈妈忙着带人整理,谢老夫人搬了宽榻出来,正在廊下坐着。

    谢璇上前将那请帖给谢老夫人看了,老人家还记着上次谢璇姐弟借宿唐家的事情,下意识就是不肯,“小姑娘家品茶能有什么意思,平王殿下的丧礼才过,外头还是乱糟糟的,还是少出府的好。”

    这回答在意料之中,谢璇便道:“去年冬天长公主召我去抄佛经的时候,就是在西平伯夫人那边,我瞧着她们两位的交情极好。唐家姑娘性子和婉,平常不会起这种念头,孙女猜度着是不是长公主有吩咐,所以特来请示。”

    南平长公主果然是个极好的借口,谢老夫人听她这么一说,立时就转了态度,“那便过去瞧瞧,只是一样,万不可废了规矩!”

    于是由管事妈妈安排了车马,谢璇带了芳洲,谢老夫人又指名让棠梨院的小徐妈妈陪着谢璇过去。

    小徐妈妈是老太爷跟前伺候的人,行事严肃刻板又懂得进退分寸,谢老夫人让她陪着过去,未尝没有让她管束谢璇的意思。

    谢璇也不在意,到了西平伯府递上帖子,便被引入花厅。

    唐婉容请帖里并未瞎写,这果真是个品茶会,只是只有三个人——唐婉容、谢璇和韩采衣。因为是相熟的姐妹三个,一切从简,只在后院的花厅里设了煎水的炉子,花梨木长安上摆着冲茶器具,此外便是些蜜饯果脯之类。

    这花厅就在莲池边上,两面临水,谢璇过去的时候另两位正在池边观鱼,见到谢璇,便迎接过来。

    唐婉容已经十四岁了,幼时的和婉态度不减,只是体态更为修长,隐约有唐夫人的健朗风姿。她命人请小徐妈妈去附近喝茶,留了芳洲跟着谢璇,带入花厅内,“新近得了些上好的茶叶,想着很久没见表姐和你了,就邀过来一起坐坐,两位可不要嫌弃简薄。”

    谢璇入得厅中,瞧见那乳白绘春小瓮中的茶叶,便轻笑出来,“上好的寿春莲心,这还能叫简薄?我长这么大,也就喝过两三回,这次可真是要饱口服了。采衣——”她看向一直沉默的韩采衣,“你觉得简薄么?”

    “当然不算简薄。”相较于从前的活泼好动,今日的韩采衣显然沉闷了些,兴致缺缺的瞧着那一副冲茶器具,道:“婉容一向最擅茶事,我不会旁的,今日专门坐着喝就是了。”

    唐婉容握着嘴儿一笑,“我知道,你们都会偷懒,六姑娘必然也会这样说。罢了,我先辛苦些整理器具,那边的游鱼最妙,两位贵客先散会儿心吧。”她如此说着,便朝谢璇递个眼色,“表姐从前总爱捉我莲池里的鲤鱼吃,六姑娘你可要劝着她一些。”

    谢璇自知其意,便挽了韩采衣往外走,“既然如此,今日索性恶人做到底,也捉两条烤了吃。”

    俩人出得花厅,外头春光融融,莲池里只有几处经冬的荷叶残梗,周围柳丝低拂,梢头抽出的嫩芽漂在水面,有一群鸭子正在湖面上慢慢游动。

    谢璇跟韩采衣是自小惯熟的,吩咐芳洲在池边等着,同韩采衣走远些,便问道:“一进来就瞧你心事重重的,是有什么事?”

    “我是偷跑出来的,璇璇——”韩采衣看向谢璇,忽然叹了口气,“前段时间我们家被禁军围着,哥哥下狱的时候是你和表哥表姐费心出力,这些事哥哥已经同我说过了。可是,”她忽然声音一低,几乎带出哭音来,“昨儿父亲入宫面圣后回来,说,说哥哥他不是我哥哥,他……”

    因心绪起伏,韩采衣的声音都有些发颤,她强忍住哭音,“他说哥哥其实是个皇子,当年宫中皇子公主多有早夭的,才送到我们家来寄养磨砺。我怎么都不信,这么多年爹娘从没说过哥哥是什么皇子,宫里那么多人,也从没有做过任何……璇璇,我心里乱的很,我不信他是什么皇子,他是我哥哥,他……”到底是冲击太大,韩采衣在家的时候为家中武风所慑,从未懦弱哭泣过,这时候却忍不住了,扭身伏在谢璇肩上,抽泣道:“我不信。”

    谢璇刚才见着韩采衣那沉闷的表情时,就猜度唐婉容这茶会是跟韩玠册封的事情有关,如今听韩采衣这样哭诉,心中便是了然。

    她晓得韩采衣对这位兄长的依赖,只能拍着她的后背轻声安慰。

    韩采衣肩膀抽动,泪水浸入谢璇的衣裳,声音里都透着委屈,“父亲说皇上感念他抚养哥哥的辛劳,会封一品国公之位,甚至说要封我做什么县主。我不要什么县主,我只要哥哥,璇璇,这一个多月……”她死死的咬住嘴唇,憋住了哭声。

    “我知道,我知道。”谢璇低声,这种事无可回转,也只能宽慰,“不管玉玠哥哥是不是皇子,他疼爱你是真的,到了哪儿,他都还是你的哥哥。”

    韩采衣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母亲听见之后气坏了,跟父亲吵,哥哥这半个月都没能回府,我害怕极了。”

    谢璇轻轻拍着韩采衣的后背,叹了口气——

    除夕那夜赵文山入宫喊冤,皇后偷龙转凤的事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元靖帝想要回孩子,不能翻出皇家里的阴私事情,就只能编出这样的理由。不过这由头也只能骗骗局外人,对着韩遂的时候,惠平帝并不能隐瞒事情。当年韩家的孩子已经死在了乱葬岗,即便韩遂能稳得住,得知实情的韩夫人又怎会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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